付偉 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 2025-08-18 15:07:23
立秋后的雨,纏纏綿綿下了三日,把秋瑾故居槐庭的青石板洗得發(fā)亮,倒映著檐角垂落的水珠,像串沒穿線的玉珠子。我坐在茶棚下,看鵬哥用竹制茶則往蓋碗里投新采的龍井,茶葉在沸水里打著旋兒舒展,茶湯泛出淺綠,把初秋的天光都浸得溫柔了。
“說到底,家哪是爭輸贏的地方?”鵬哥放下茶則,指腹蹭過案上那方“家”字木牌——是他兄弟去年刻的,松木的紋理里還嵌著點茶漬,筆畫歪歪扭扭,卻透著股認真勁兒。“前陣子我那弟媳在這槐庭旁住了月余,天天對著先生親手種的槐樹發(fā)呆,槐葉落了滿襟,她也不拂,說到底,還是惦記著家里的煙火氣?!?/p>
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棵老槐樹,樹干得兩人合抱才能圍住,枝椏斜斜伸過茶棚頂,葉片被雨水洗得油亮,風一吹,便簌簌落下幾片,有的飄在青石板上,有的落在鵬哥的茶盞邊。新落的槐葉沾著雨珠,像她去年在這院里曬的槐花茶,一片片都藏著念想。鵬哥說,她和兄弟吵架那天,正是立秋,槐樹的葉子綠得發(fā)亮,被風一吹,簌簌落了她一肩。
“倆人翻先生的《滿江紅》,為‘英雄末路當磨折’這句爭起來。”鵬哥往我杯里續(xù)茶,水汽漫過他的指尖,“我弟那人你知道,認死理,偏說‘磨折’該是硬氣的,她卻覺得先生寫這句時,心里定有柔情。爭到最后,我弟急了,紅著眼說‘這日子沒法過就走’。她當時正把晾干的槐樹葉收進信封做書簽,聞言手一頓,把信封輕輕放在條案上,從五斗柜摸出身份證就走。出門時碰倒了門口的藤椅,那是我弟夏天總愛躺的,椅面上還留著他壓出的印子,旁邊落著幾片剛掉的槐葉?!?/p>
民宿就在槐庭東墻隔壁,青瓦土墻,門楣上掛著塊木牌,寫著“槐鄰”二字,是沈姨親筆題的。沈姨守了槐庭三十年,鬢角的白發(fā)比槐樹皮還多些,說話總帶著句詩:“先生當年在槐樹下說,‘若為女兒身,亦當挽長弓’,可這挽弓的手,也得會揉面做飯不是?”院里也種著棵小槐樹,是十年前從故居老槐樹根上分栽的,如今也長得齊檐高了,枝椏上系著些紅繩,是來參觀的人系的,說能寄念想。
沈姨給弟媳安排了南屋,窗欞正對著老槐樹的方向。清晨推窗,第一片落槐葉準會飄到窗臺上,像老槐樹托風送來的信?!八咳仗觳涣辆推饋頀咴骸!冰i哥說,沈姨教她用竹掃帚輕掃槐葉,“先生愛這樹,說它‘根扎得深,葉展得寬’,掃的時候得順著葉尖的方向,別傷了剛冒的新芽?!彼銓W著做,掃到小槐樹根部時,總會蹲下來撿那些帶露珠的嫩葉,想起家里的陽臺——我弟總嫌她撿落葉占地方,卻偷偷在陽臺角落擺了個青瓷盤,說“你撿的那些銀杏葉,擺著倒像幅畫”。
中午沈姨煮槐葉粥,鐵鍋咕嘟咕嘟響著,槐葉的清香混著米香漫滿院子。她舀起一勺,瓷勺碰到碗沿,叮的一聲,忽然想起家里的砂鍋。我弟知道她胃寒,每次煮粥都要在灶上燉夠一個時辰,說“這粥得稠得能粘住勺子,才叫養(yǎng)人”。有回沈姨做梅干菜燒肉,油香漫過院墻,她夾起一塊瘦肉,眼淚“啪嗒”掉在碗里——我弟總把肥肉挑到自己碗里,說“我血脂高,該多吃點肥的降降”,其實她知道,他是怕她嫌膩。
午后沒事時,沈姨會教她辨認老槐樹的年輪?!澳憧催@圈深的,是光緒二十九年,先生在這兒辦女學,那年雨水足;這圈淺的,是宣統(tǒng)三年,先生去了,樹也像傷了心,長得慢?!鄙蛞痰氖种竸澾^粗糙的樹皮,“樹記事兒,人也記事兒,就是有時候嘴硬,不肯說?!彼鴺淦ど系募y路,忽然想起我弟手上的繭子——他開貨車的,方向盤磨出的繭子比樹皮還硬,卻總在牽她手時,特意把掌心搓軟了再碰她的皮膚。
夜里躺在民宿的木床上,聽著槐庭的風穿過老槐樹葉,“沙沙”聲像我弟夜里翻書的動靜。從前總嫌他臺燈太亮,踹他一腳讓關燈,他卻把臺燈往自己那邊挪挪,說“你睡你的,我看會兒貨運路線圖”。如今枕著陌生的被褥,才覺那點燈光,原是比月光還暖的念想。有天夜里起風,老槐樹的枝椏敲打著窗欞,“篤篤”像有人敲門,她猛地坐起來,以為是我弟來了——從前他晚歸,總怕吵醒她,敲門輕得像羽毛。
手機里,我弟的消息從“我錯了”發(fā)到“冰箱里的速凍餃子快過期了”。她看一條刪一條,卻在看到“媽包了你愛吃的薺菜餡”時,手指停在屏幕上。去年冬至,我弟學著搟皮,搟得歪歪扭扭,邊緣厚中間薄,包的時候餡總漏出來,他卻得意地舉著個破餃子說“這叫‘獨一無二’,像先生說的‘不因人熱’”。那天的餃子煮得皮開餡散,倆人卻吃得直笑,湯濺在桌布上,像朵沒開的花。
沈姨有本舊相冊,里面夾著張秋瑾先生的老照片,先生站在老槐樹下,穿著素色長衫,手里攥著本《革命軍》。“你看先生的眼神,”沈姨指著照片說,“又烈又軟,烈的是報國心,軟的是惦記著家里的老母親?!彼掌倪吔牵鋈幌肫鹞业芩退牡谝恢т摴P,筆帽上刻著朵小槐花,是他跑了三家文具店才找到的,說“你愛寫東西,得用支像樣的筆”。那支筆現(xiàn)在還插在她書桌的筆筒里,旁邊是他練字的廢紙,上面寫得最多的是她的名字。
雨停的那天傍晚,她換了身干凈衣裳,想著去鎮(zhèn)上買些槐花茶。路過街角那間“晚香”咖啡館時,腳步忽然頓住——那是他倆第一次相親的地方,玻璃門上還貼著當年的木紋貼紙,只是邊角卷了些。正愣神的工夫,身后傳來腳步聲,回頭一看,竟是我弟。他穿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襯衫,袖口卷到胳膊肘,露出小臂上的疤痕(那是去年幫她修燈泡時燙的),手里攥著個牛皮本,正是當年她送他的第一份禮物,封面被磨得發(fā)亮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誰都沒說話。風卷著幾片槐葉飄過,一片落在她的發(fā)間,一片粘在他的襯衫上。他忽然走上前,伸手摘下她發(fā)間的槐葉,指尖碰到她的耳垂,像觸電似的縮了縮,又趕緊伸手挽住她的手腕,溫度透過衣袖傳過來,還是從前的力道?!白甙??!彼徽f了兩個字,聲音有點啞,像被風吹澀了。
她沒動,卻也沒掙開。他就牽著她,沿著人行道慢慢走,路過公交站時,她看見他褲腳沾著泥,鞋面上還有草屑,像是從槐庭那邊走來的。快到小區(qū)門口時,他忽然說:“陽臺上的茉莉,我按你說的,三天澆一次水,沒死,還冒出個小花苞?!?/p>
她“嗯”了一聲,眼角有點熱。抬頭看他,發(fā)現(xiàn)他耳根紅了,像當年第一次牽她手時那樣。老遠處,槐庭的方向飄來幾片槐葉,打著旋兒落在倆人牽著的手上,涼絲絲的,心里卻燒得慌。
鵬哥把蓋碗里的茶倒干凈,抓起幾片落在桌上的槐葉,放進空碗里,說:“你說這樹有意思不?葉兒落了,是為了讓根扎得更深。人也一樣,吵幾句,走幾步,才知道心里最惦記的,還是那盞等你回家的燈?!?/p>
風卷著槐香掠過茶棚,遠處“晚香”咖啡館的燈亮了,暖黃的光透過新落的雨霧,像塊融化的糖。我望著鵬哥把槐葉一片片擺成“家”字的模樣,忽然懂了——秋瑾先生筆下的“熱血”,和尋常日子里的“牽掛”原是一脈相承的,就像這老槐樹,既向著天空伸展,也把根深深扎在土里,枝葉落了又生,只為守護身下那方安穩(wěn)的土地。
而他們牽著手慢慢走遠的背影,被夕陽拉得很長,身后的槐葉還在簌簌落著,像無數(shù)細碎的祝福,鋪成一條通往家的路。(作者簡介:付 偉 曾任湖南省株洲市石峰區(qū)科學技術協(xié)會主席 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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