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海燕 2025-06-18 17:17:17
文 | 李海燕
一個四羊方尊,震驚了世界;一個人面方鼎,揭開了塵封三千多年的方國面紗……那神奇的造型,神秘的圖案與銘文,似在向后人述說曾經的輝煌??墒?,今人已經無從知道,在人面方鼎那張表情生動的“臉”上,是否有一絲無奈與難以言喻的憂傷?在有限的認知里,今人怎樣才能解開亙古寧鄉(xiāng)青銅器之謎?
壹
初夏的煙雨灰白了天空,灰白了大地,灰白了人們的視野,被滋潤的綠葉悄悄地鋪展,滿山彌漫著草木的芬芳。
不知什么時候,白鷺回來了,有的張開寬大的翅膀,滑開山間的煙雨;有的直立在樹上,或隱或現,似樹尖開出的白玉蘭。寧鄉(xiāng)黃材盆地月山鋪轉耳侖山上,有一群白鷺從容地歇在樹上,它們時而揚頸輕啼,時而舒展白羽。
“快快布谷——快快布谷——”一只布谷鳥快速地掠過田野,為這煙雨天氣增添了一抹清新的亮色。
云雨停歇之際,17歲的姜景舒叫上弟弟,肩扛鋤頭,手提一捆青綠的紅薯秧向后山轉耳侖爬去,在山腰,有一小塊平地,是他們家祖?zhèn)髟苑N紅薯的地方。
鋤頭揮舞間,泥土翻轉。突然,哐啷一聲,姜景舒的鋤頭遭遇重重地擊打后被反彈起來,震麻了他的雙手。姜景舒以為是挖到了石頭,為了不弄壞鋤頭,他和弟弟一起用手刨開泥土,一個糊著泥巴的方形器皿上口出現了!
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兄弟倆終于挖出了這個器皿。大概小腿高,兩頭是方形的。剝掉泥土,可見腰身上有四個“水牛頭”,卷曲著角,其中,兩個“水牛頭”中間是龍頭,鼓著個大眼睛,甚是駭人……
見之,兄弟倆面面相覷!器皿太大,又太沉,為了不引人注目,直到夜幕漸漸拉攏黑沉沉的幕布,兄弟倆才麻著膽子將器皿抬回家里,并用水一遍一遍地沖洗干凈。
這是1938年陰歷四月的一天,沒有電閃雷鳴的渲染,沒有詭譎奇異的征兆,一個孤獨、厚重而神秘的靈魂就這樣被喚醒了!它就是三千多年前商周時期的四羊方尊,是中國博物館當今的鎮(zhèn)館之寶,也是中學教科書里突出介紹的文物。
不知道三千多年前,當四羊方尊被人們簇擁著抬上轉耳侖山坡的時候,山川是否聽到了人們的吶喊,是否有白鷺驚飛煙雨的天空?三千多年以來,它一直孤獨地在等待,等待有人穿越時空的相見;等待抖落身上的泥土,讓自己重回檐牙滴水、亭臺樓閣的宮殿里……這么重量級的“國寶”為何會出現在轉耳侖山坡上?難道四羊方尊只是獨立的存在?
一晃21年過去了。
1959年,黃材盆地一位農民上山開荒種地,一鋤頭下去,清脆的響聲后便是手腕的震顫,一個方形四足器物赫然出現,四個面有一張同樣的綠森森的“人臉”,帶著神秘而詭異的氣息,凸鼓的眼珠一直盯著這位農民看,他內心非常害怕,拿著鋤頭的手不停地顫抖,扔了,又不知道扔哪里,帶回家,又怕“這件封建的東西”帶來厄運,于是他掄起鋤頭三下五除二就把它砸碎了。殊不知,他砸碎的是一個全世界絕無僅有的鼎——大禾人面方鼎!所知發(fā)現的商周青銅方鼎中,有四面鹿頭紋的,有四面獸紋的,但就是沒有四面飾人面紋的。大禾人面方鼎在出土之前不僅從未見過,就是歷代金石著錄也未曾有記載。大禾人面方鼎是當今世界上唯一的一件人面方鼎!
青銅器是什么?是按一定的比例把紅銅和鉛、錫熔化后,澆鑄到陶制的“?!焙汀胺丁崩锒纬傻?,最早出現在夏朝,當時不過就是人們用來煮飯、喝酒和祭祀的器具,或者用來鋤地、挖土用的農具罷了,銅器比石器鋒利,比陶器耐用,實用性比較強。商朝時,人們掌握了成套的青銅器鑄造技術,在器物上鑄有精美的獸面紋、云雷紋等,大多用于宗教祭祀和貴族間的禮儀活動,表現出嚴格的社會等級制度。到了鼎盛時期的周朝,青銅器不僅更加多樣化,而且在藝術上也達到了高峰。那些繁縟而精美的紋飾,靈動而詭譎的動物,以及各種象形而非寫實的器型和器物內的銘文,折射著當時人們的審美意識,記錄著一些重要的歷史時刻,形成了獨特的青銅文化。
如果青銅器出土于墓葬或者古城遺址,便可以推斷其產生在哪個年代,歸屬者是誰。不過,寧鄉(xiāng)青銅器出土的方式很特別,充滿著隨意性、偶然性,不僅栽種紅薯秧、開荒可以撥開歷史的塵土,穿越時光的隧道,甚至于洗菜、采藥、游泳都能與青銅器來一場跨越時空的奇遇。
盛滿了千余件玉器的獸面紋提梁卣,就是黃材一位村民在塅溪河邊洗菜時發(fā)現的;號稱“瓿王”的獸面紋巨型瓿是4個學生在黃材炭河里附近的溈水里游泳時發(fā)現的;5個大銅鐃是在寧鄉(xiāng)師古寨南坡距離山脊10米的地方挖到的,24年后師古寨北坡距離山脊10米的地方,藥農追蛇追到一個洞里發(fā)現了10個大銅鐃……
即便是非科學挖掘,但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,寧鄉(xiāng)就先后出土了1500多件商周青銅器,其中300多件造型奇異、紋飾精美、鑄造工藝精湛,可謂無價之寶,價值連城,因此,寧鄉(xiāng)一躍成了“中國南方青銅器之鄉(xiāng)”!
貳
1963年5月的一天,溈水的洪水退卻后,一村民提籃到河邊洗菜,猛抬眼,見不遠處的河灘上躺著一個奇怪的東西,走近看,是一個帶有花紋的橢圓形金屬器物,有蓋有足,還有一個提手。村民隱隱覺得這個東西不簡單,后來,有人將這個事情報告給了文博人員,原來是一件商代晚期的青銅提梁卣,用于盛酒的酒器。
提梁卣的蓋子和底部內壁各鑄有“癸冉”二字,這可能與商代王室保持密切關系的顯赫氏族“冉”族有關。卣內發(fā)現玉珠、玉管1100余顆(支),極有可能是祭祀用的禮玉。文博人員進一步在塅溪河與溈水交匯處、叫作炭河里的臺地上進行了發(fā)掘,一個鮮為人知的方國遺址即炭河里遺址得以展現。
現保存面積2.3萬多平方米的炭河里遺址是西周時期某一方國的都城所在地,不但有宮殿遺址、城墻遺址、城壕遺址,還有平民區(qū)遺址和西周貴族墓葬。文博人員清理出了七座西周貴族墓葬,出土了具有本地文化特征且器物極為精美的青銅器、玉器、陶器。這些高等級遺存的發(fā)現說明炭河里遺址不是一般的村落遺址,而是湘江流域周王朝時期某一中心聚落,或者說是獨立于周王朝之外的某個方國都邑。
或許,在歷史的興衰中,地面上的遺跡要么徹底毀滅而煙消云散,要么不斷重建而融合新的元素,只有藏在地下,躲到常人難以關注的秘境,才可以歷經歲月的侵蝕完整地保存。只是,不知道那些坐北朝南的幽深宮殿里,會留下多少急急的腳步聲,是雎鳩鳥的愛情還是歷史變故?那些宮殿的瓦片上是否生長著點點青苔?如米一樣小的白色青苔花是否會慵懶窗前瞻望之人的時光?那飛翹的翼角,直觸天際,風吹鈴動,撲朔迷離。還有黃土和石頭夯實的厚厚城墻,凹凸不平,是否會記住那些曾經撫摸過它的手溫?悠悠前行的護城河,接納著溈山清溪,蓄水為濠,光影流動,流走了幽幽時光……
其時,中原地區(qū)正是朝代更迭之際,一場牧野之戰(zhàn),西周遏制了商湯前進的道路;一場熊熊烈火,終結了紂王的暴行,西周成為華夏的主人。然而,在寧鄉(xiāng)炭河里,一個方國正悄然興起,它的存續(xù)時間大約是商末周初至西周晚期,遺憾的是,歷史上不見任何記載。方國的主人可能就是這些青銅器的擁有者,只是,這些青銅器到底來自哪里,難道就是方國鑄造?問題實在是太燒腦了,誰能說清道明?
《名義考》云:“三苗建國在長沙,而所治則江南荊楊也?!碧亢永镞z址現場灰色或黑色幾何紋飾的印紋硬陶殘片,是與中原迥然不同風格的越文化,是不是三苗和越人融合在一起?想當年,三苗北上擴張,過千山萬壑,硝煙彌散烽火狼煙,枕藉荒野,到處一片荒涼,鏖戰(zhàn)沙場,伏尸百萬,落荒而逃只得下江南。三苗先民的后裔拾起行囊,拖著沉重的腳步,溯湘江,逆溈水,和黃材盆地“荊蠻揚越”人一起,休養(yǎng)生息,以青羊為圖騰,奏響大銅鐃音樂的交響,昭示著三苗演繹的青銅文明在炭河里根深葉茂,郁郁蔥蔥。
有人說,“成功是成功者的里程碑,失敗是失敗者的墓志銘”。對于中原地區(qū)的歷史更迭,自是均有詳細記錄,可對于一個失敗者三苗,連它的墓志銘也是少有人書寫,以至于慢慢湮沒于歷史的長河里。于是就有了很多疑問:炭河里不曾找到大型冶煉作坊的遺址,鑄造青銅器的陶制“?!焙汀胺丁备请y以尋覓,何況,方圓數百里沒有銅礦資源,那些精美的青銅器是怎樣誕生的?越人,直到中原進入階級社會了才擺脫原始社會的新石器時代,三苗是否有經濟實力和技術來鑄造驚艷世界的青銅器呢?
許是商周朝代更迭時,中原的某一支殷人部落,南下帶來了青銅禮器?多少次暮色褪盡和衣而眠追兵又至,多少次曙光來臨卻抬不動疲憊的雙腳,多少次月亮和星星照著前行的泥濘,多少次擺脫了周王朝的追兵又迎面撞上當地野蠻兇悍的部落,青銅器或者被劫或者棄埋。江南的陰雨綿綿,冰冷的雨點擊打在銹色斑斑的青銅器上,擊打在那猶如流寇的人們臉上,千辛萬苦,萬苦千辛,“流寇”們來到了黃材盆地,誰也不曾想到,這里卻是另一番景象:富饒的土地上生長著金黃稻穗,幽靜的河流滋潤著深秀山林……
遠離戰(zhàn)火紛飛的黃材盆地平靜和諧,讓“流寇”們欣喜不已,他們改變自己的習俗,順利地融入當地社會,修城池,筑宮殿,建方國。或者黃材出土的“戈”卣,桃源出土的皿方罍、方彝及湘鄉(xiāng)、津市等地出土的青銅爵等,就是他們南下的時候棄埋的青銅器吧?否則,這些青銅器的造型、紋飾與中原同類型器物沒有太大的差異,不過,青銅尊中把羊頭放在尊的四方,青銅鼎四面用人臉造型,還有重量級別的象紋銅鐃,都是中原地區(qū)沒有出現過的,不遠萬里的艱難運送,殷人從中原帶過來青銅器又似乎不可能。
有沒有可能是“相”侯,得到周朝“分器”賞賜呢?“相”侯其封國在鄂國(鄂州)之南,周朝為了統治“南國”各個諸侯,實行“分器”,或者賞賜青銅器,或者是銅錠,甚至也有可能是技術精湛的工匠。1976年,陜西扶風莊白一號窖藏中曾發(fā)現3件“析器”,分別為析尊、析觥和析卣。據這3件析器上的銘文記載,周昭王巡視南國的過程中,曾在行宮接見了一位稱為“相”侯的人物,并對他進行了賞賜?!跋唷焙钍欠窬褪恰跋妗焙?,是否就是當時炭河里方國的最高統治者?一切都有可能,又似乎一切都不可能!就像初夏撥不開的煙雨水霧,時而清晰,時而朦朧,謎一般地存在著。
方國的人或許是本地人,或許是中原人,或許是南方人,或許……不過,他們是古代長沙人,也是現代長沙人的先民,他們在長沙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,演繹獨一無二的青銅文明。
叁
青銅是物質的,也是文化的?!办遏訛?,陳饋八簋”,是灑掃庭院、擺好八盤主食與親人共享的溫情;“帳底鐃歌起,軍中殺氣橫”,是沙場點兵、紅旗獵獵氣勢的驚天動地;“兕觥其觩,旨酒思柔”,是貴族們舉酒同歡、鼓樂歌舞宴飲的盛大;“窈窕淑女,鐘鼓樂之”,是求而不得、欲罷不能的心動愛情……每一件青銅器的背后不單純只是一個食器、酒器、水器、兵器等,更是文化的選擇和融合,地域特色的凸顯和人文精神。
朝代的更迭并非只是戰(zhàn)爭和殺戮,也是不同民族、不同地域文化的融合。中原青銅器有禮器和兵器,而禮器的原始功能不過就是容器,龐大的體積和重量象征著權力和地位,猙獰凌厲的紋飾增強了莊嚴和神圣感。一條湘江,北通中原,南達南嶺,歷來,湖湘既有不同部族和移民的涌入,又有中原地區(qū)不斷地征討,進而,以炭河里為代表的南方青銅文明更具有包容性,呈現出兼容并蓄的開明氣度。
“器以藏禮,物以載道?!鄙讨軙r期中原地區(qū)青銅器大多體現著炫耀的本質,如后母戊鼎,是商王祖庚或祖甲為祭祀其母戊所制,方正厚重而又高大的外形、獰歷凝重而又神秘的紋飾、深重突出而粗獷的刻鏤,顯示著頑強堅毅的氣度、不可抗拒的王權!“鼎”立地上,大地感受到不一樣的分量,天地間威嚴自生!
同是商代晚期,炭河里也有這樣厚重的鼎,它就是大禾人面方鼎。方鼎穩(wěn)重的外形上直立的兩耳和柱狀的四足,冰冷的銹跡里粗獷而回環(huán)往復的紋飾,讓人感受到不可摧倒的力量、不可知曉的神秘,感受到來自對中原文化的認同和傳承。不過,中原鼎的獸面紋在鼎腹,一眼瞥見,震懾感陡然升起。而炭河里鼎的獸面紋在鼎腹四角和四足上部,鼎腹主體部分卻是浮雕式的具有南方地區(qū)特征的女性人面!
當博物館的燈光幽幽投射到大禾人面方鼎,那青綠的銹色里是否斑駁了揮戈征伐的清晨,縈繞的云雷紋里是否藏著時光碾碎的黃昏?那靜默如謎的臉龐,彎如新月的眉毛,肅穆深邃的目光,笑意微升的嘴角,豐厚且無須的嘴唇,是要告訴人們什么?她是一個炭河里女權社會的最高統治者?一個曾經在困難中自力更生、逆境中直面生活、挫折里自強不息、現實中重塑自我的無法忘卻的英雄女性?當最后一片銹跡剝離方鼎,燈光下銘文“大禾”勾著沉沉的稻穗,或許,大禾人面方鼎的背后除了有兼容并蓄的氣度,還有融合創(chuàng)新的精神吧!
最有融合創(chuàng)新的是現存商代青銅器中最大的方尊即四羊方尊!它高約58厘米,寬約40厘米,重約35公斤,四方形,器形厚重端莊,高大雄奇。且不說其陶范法鑄造技術的完美,也不說扉棱掩蓋拼接痕跡的巧妙,單說那最引人注目的器身上的四只羊——
羊頭與羊頸伸出于器外,對稱分布在方尊肩部四角,頭部微微探出,頸部的線條圓潤流暢,眼睛深邃地注視著前方,不知道它們是在聆聽,還是在思索?羊角卷曲后又指向天際,圓潤的角暗藏著無盡的力量,似乎是鈍破,又或者是托舉?羊的前胸作為尊腹,每一只羊的前胸似乎也是另外一只羊的臀部,羊腿則巧妙地附于圈足之上,每一只羊的前腿似乎又是另外一只羊的后腿,互相融合又互為個體,共同用背承托起渾厚的方形尊口,遠看就像是四只羊馱著美酒,蓄勢待發(fā),準備隨時奔向遠方。
“羊大為美。”《詩經·召南》云:“文王之政,廉直,德如羔羊?!彼难蚍阶鹨匝驗閳D騰,不僅承載了古老的圖騰崇拜,蘊含著以銅羊代真羊祭祀的深遠寓意,或吉祥和諧,或繁榮興旺,更是創(chuàng)新地用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整體作為器型的主題裝飾,把對生活的熱愛鐫刻在圓潤的線條、巧妙的構思以及惟妙惟肖的造型上,熔鑄到青銅斑駁的銹跡里,呈現出靈動的浪漫。這或許就是當時湖湘大地社會的寫照,一邊是對中原文化的接納傳承,一邊又有自己的個性創(chuàng)新。四羊方尊等寧鄉(xiāng)青銅器在描摹動物的時候雖然也寫實,但是卻能抓住瞬間即逝的動態(tài),抓住動物的靈魂,使得圖案呈現出唯有楚人才有的如鳳凰一樣的超拔、浪漫。
通過博物館幽黃的燈光照射,四羊方尊精美的紋飾漸漸蘇醒:臉上的云雷紋緩慢游動,頸部的蕉葉紋瘦長清新,腹部的鱗紋細膩層疊,圈足的夔紋直線和弧線交錯,長長的身子弓起權威和富貴;又或者那蜷伏在兩羊比鄰處的龍,低垂著頭,擎著兩只角,龍身蜿蜒處是羊頭的肩頸部延伸出來的龍脊,沒有層疊如浪的鱗甲,只有碾碎鱗甲后回旋往復的云雷紋,每一道回旋處似乎均藏著歷史的厚重、未解的秘密。不知道昂首的羊碎步跑向四方的時候,那低首的雙角龍是否會掙脫青銅的桎梏游走在天地之間?不知道指尖劃過龍脊的地方,是否會觸碰到裂痕里溢出的美酒,填滿紋飾的溝溝坎坎?
當時光洗盡鉛華,寧鄉(xiāng)青銅器把兼收并蓄的博大氣度融進滴滴銅液,把融合創(chuàng)新的精神鑄進點點銅綠,把湖南人特有的靈性、浪漫鐫刻在器物的靈魂深處,演繹著獨屬于湖南人的青銅文化,改寫了湖南乃至南方的文明……領略了寧鄉(xiāng)的青銅文化,誰還敢說湖南是“蠻荒之地”?
肆
一個四羊方尊,震驚了世界;一個人面方鼎,揭開了塵封三千多年的方國面紗……那神奇的造型,神秘的圖案與銘文,似在向后人述說著曾經的輝煌!可是,今人已經無從知道,在人面方鼎那張表情生動的“臉”上,是否有一絲無奈與難以言喻的憂傷?在有限的認知里,今人怎樣才能解開亙古寧鄉(xiāng)青銅器之謎?
在炭河里遺址上游走,偶爾還會有幾何紋飾的印紋硬陶碎片鉆入視野,拾掇起來,讓它安靜地躺在自己的手掌心,是不是可以觸摸到古越人的煙火氣?煙雨浸潤的土地,或大或小的腳印蜿蜒著,是不是可以重合古長沙人走過的痕跡?遠處是黧黑的山林,絲絲裊裊的煙雨籠罩著,山腳下高低錯落的樓房也鉆入迷蒙的雨霧里,河流蜿蜒在田地間,似乎是青銅器上那些回環(huán)往復的紋飾,模糊著又似乎清晰著。
山還是那座溈山,包容歷史;水或許流過古今,早已改道。這里曾經是杜甫筆下的“湖南清絕地,萬古一長嗟”。也是謫居長沙的賈誼文字里的“卑濕”之地,曾國藩說:“湖南之為邦,北枕大江,南薄五嶺,西接黔蜀,群苗所革,蓋亦山國荒僻之亞?!碧瞥郧?,人們對湖南的印象就是邊陲蠻荒之地,為何?或洞庭水之阻隔,遠離北方統治中心,文明遇見空間的阻隔而成為“蠻荒”?又或是湖南的先秦史籍資料的缺失記載不甚清晰而致?
楚人進入長沙地區(qū)大約是春秋晚期,在這之前,長沙這片區(qū)域大致經歷了炎黃時期、堯舜禹時期和夏代、商代和西周時期。炎黃時期,蚩尤九黎,涿鹿之戰(zhàn)受到重創(chuàng),撤回江漢平原。堯舜禹時期和夏代,九黎演變成三苗部落,又因多次不服犯亂而被征討,《淮南子·修務》記載:“舜南征三苗,遂死蒼梧。”
商代和西周時期,三苗部落退出長江以南,因為戰(zhàn)爭南逃的商人或者其他中原人,趕上他們的節(jié)奏,進入寧鄉(xiāng)黃材盆地,融入到當地一古老而龐大的民族——古越人的一個支系“揚越”人,除了一起創(chuàng)造了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古越印紋硬陶文化外,更創(chuàng)造了令人矚目的青銅文明。一直到西周晚期,炭河里文明方才突然消失。
考古發(fā)現,在炭河里古城外西周墓葬發(fā)掘區(qū)發(fā)現了春秋時期的“越人墓”,長沙“揚越”人在中原地區(qū)進入階級社會前還是原始落后的石器時代,可是,當商周開始了對“荊蠻”“揚越”的征服,夜風中支起的帳篷里留下了許多武器和生活器皿,熊熊燃燒的爐火前也帶來了先進的青銅鑄造技術,帶來了中原地區(qū)的文化?!皳P越”人開始使用和制造青銅工具銅斧,到西周后期又有了銅制的工具、兵器、農具,長沙從原始落后的石器時代,跨越式進入較為先進的“青銅時代”。炭河里古城是在商末周初之際建立的,雖然周邊發(fā)掘了具有越人風格的墓葬,但長沙不可能又退回到原始的石器時代,所以,當時的越人應該依附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方國,那么這個方國是個什么方國?
可能就是虎方國?;⒎皆邳S帝時代就已經形成,以虎為圖騰崇拜,青銅器上擁有眾多的虎形裝飾和紋飾?;⒎降挠涗涀钤绯霈F在武丁晚期的卜辭里,其中有一條卜辭曰:“舉其途虎方,告于大甲,十一月?!边@條卜辭大意就是商王武丁要去討伐一個叫虎方的方國,向先祖大甲等告祭,求得先祖的保佑。鼎盛時期的商王武丁伐虎方國之前還要進行禱告,說明虎方國的實力不可小覷,他們有著燦爛的青銅文明。當中原統治者步步緊逼的時候,虎方漸漸南遷,來到江西牛頭城。
這時,天氣驟然變冷,寒風挾著烏云呼嘯著,細雨扭著身子亂竄,沒有退路的虎方士兵,戴著冰涼的虎頭面具,握著閃著寒光的青銅武器,涌向牛頭城門口,石塊呼嘯而過,箭矢凌空亂飛,廝殺聲和兵器的碰撞聲響徹天地,熊熊的火光映紅灰白的天空,終于,牛頭城被虎方奪取。商周之際,虎方攻破了三苗東部軍事重鎮(zhèn)吳城,占領了原屬三苗的江西贛鄱平原。西周晚期,三苗方國解體后,虎方完全占領了三苗地域,進入了長沙地區(qū)。
春秋中期,漸漸強大的楚國分西、中、東三路南下擴張。西路從洞庭湖西部向虎方滲透,虎方被迫將都邑遷到了黃材一帶(包含橫市)。《左傳·哀公四年》云:“楚人既克夷虎,乃謀北方。”這里的意思是楚國人攻占了夷虎方國后,于是謀劃侵占北方,說明虎方方國于哀公四年(前491年)被楚國所滅亡,此時是春秋晚期。從此楚國的勢力進入長沙地區(qū),代替了越人,成為新的主體,同時,青銅時代結束,鐵器時代來臨。
無論從商朝中期越人開始使用和制造青銅工具,一直到商末周初炭河里方國的形成,西周晚期方國勢力的進入,直到楚國鐵器時代的到來,長沙都有著燦爛的青銅文明。長沙出土的青銅器,數量最多、分布最為密集,從青銅器本身的規(guī)格、等級和藝術價值來看,都是首屈一指的。低調的炭河里,卻有著不低調的過往和底蘊,贏得了“中國南部青銅文化中心”的美譽,擊破了“青銅文化不過長江”之說,摘掉了湖南地域上“蠻荒之地”的帽子。
看過電影《英雄》的人定會記得這樣一幕:當無名見到秦王時,在秦王大得有些夸張的宮殿里,樂師走向了編鐃,蒼勁而古樸、洪亮而悠長的樂音從鐃的上口發(fā)出,縈繞在空曠寂寞的宮殿和無可奈何的秦王心里。那就是最早的打擊樂器——象紋大銅鐃,是1983年寧鄉(xiāng)黃材月山鋪轉耳侖一農民種紅薯時發(fā)現的。它厚實而笨重,主體像兩片瓦合攏過來,開口朝上,上寬下窄,下面是圓柱形的甬,也就是鐃柄,在鐃的頂部有一對大象相對而立,大象鼻子連在一起,似乎是在隨樂嬉戲打鬧。
三千多年后,銅鐃依然可以敲擊出完美的音樂,當木槌敲擊的樂音與煙雨交融,穿越時空的隧道,是否看到翹袖折腰,輕步曼舞,寬大的袖子拂過銅鐃、擺動生風?是否聽到恢宏的樂音,拂過溈山的蒼翠樹林,流向山坡的紅薯地,應和著悠悠遠去的溈水?
古去史痕雖在,青銅無語難循。烹煮佳肴的鼎,盛放美酒的尊,繞梁余音的鐃,以及那無數的青銅碎片,要多大的朝堂才可以容得下?要多深厚的文明才可以承載?雖然歷史記憶有些蒼白,青銅器的銘文常常無語,然歲月搓成的文脈清晰可辨。
走進黃材盆地,清澈河流與雄偉青山交相輝映,潺潺流水孕育著成群的魚蝦,形成一幅溫馨的畫卷。傍晚時分,凝望遠處,神秘的溈山靜默在煙雨里,悠悠的溈水漂浮在田地間,近處的白鷺把身子藏在禾田深處,只伸出頭在優(yōu)雅地張望著,或者,它們靜靜地立在河道的洲灘上,似是在等待著什么。不知道炭河里的先民們是否也如我在傍晚這樣凝望?幾度東風吹世換,千年往事隨潮涌。那些曾經的輝煌,帶著飄幻的光影,拋灑在煙雨的迷蒙里,湮沒在幽然的塵世間。
摘自《長沙晚報》
責編:羅嘉凌
一審:黃帝子
二審:蘇露鋒
三審:范彬
我要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