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 2025-05-21 16:38:44
文丨胡金華
母親當年為了生計,進城剪了心愛的長辮賣錢,便上癮,喜歡去縣城理發(fā),并成為老了上城的唯一事務。我退休回鄉(xiāng)了,送她去理發(fā)的差便當仁不讓了,春節(jié)前,我把娘送到老街口她定點的十塊錢便民店,便漫無邊際在街弄里游蕩起來。
雙峰地處湘中腹地,是近代湘軍的發(fā)源地,是三國蜀相蔣琬、近代曾國藩、蔡和森的故里,新中國成立初年從舊湘鄉(xiāng)縣分離而出,永豐鎮(zhèn)成了雙峰縣治。這里曾是湘鄉(xiāng)三大名鎮(zhèn),居湘鄉(xiāng)之中心,青年毛澤東、彭德懷曾在此調查和工作過,相傳乾隆三下江南亦到過,有著豐厚的人文典故。
我?guī)资隂]走過這里了,永豐鎮(zhèn)對我是如此陌生和熟悉。冬日的陽光在寒風中格外溫馨,四周的建筑物全是上世紀八、九十年代的建筑,因為拆遷,像老人的牙齒參差不齊,當年低矮一律的舊房屋一點印象都沒有了。走到像農貿市場的地方,有幾棟老房子眼熟,再仔細看看幾個商號,居然找到了當年雙峰縣城的標志——工農坪。
提起工農坪,雙峰四五十歲以上的人沒幾個不知,它可是我們這一代以上人的紫金城。當年,商賈云集,四通八達,人山人海,俗有小南京之稱。
當年從河邊的老橋沿著青石板的老街走來,一邊是老店鋪,一邊也是店鋪,只是臨河邊是古香古色的吊腳樓,吊著人間煙火和萬種風情。排排鋪面有賣包子面條、干豆腐、竹筐竹簍的,也有賣壽衣紙錢獻香的,當然少不了遐名中外的永豐辣椒醬,一應俱全,熱鬧非凡。再往上走就到了工農坪。站在老街口,工農坪人聲鼎沸,右手邊是人擠人的電影院,左手邊是日雜店,對面是雙峰的王府井飯店——工農飯店,工農飯店跨過條小街是百貨大樓,百貨大樓和電影院中間的街下去,是時髦的冰棒廠,再往前至招待所就是河邊,在冰棒廠處有一橫街,左連新華書店右連老橋,老橋和老街又形成一個閉環(huán)至工農坪。工農坪往上走是條直街,有照相館、文化館、雙峰十二中、也就是永豐鎮(zhèn)中學等,然后就是稻田了。我的母校雙峰一中則在河下游的城鄉(xiāng)接合部,離工農坪四五里地的新橋旁,曾是洣水河邊有名的古書院——雙峰書院。
如今,我站在工農坪寂寥的十字路口,像站在一條干枯的河床,記憶的閘門一打開,河水徒漲,且是溫泉,那么清澈,那么溫暖。記得上小學時,老師帶我們整隊走二十里山路趕到這里的電影院,露水打濕了我們的布鞋和褲腳,看《閃閃的紅星》,小伙伴們又哭又笑,被潘冬子的命運深深感染,那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一直開在我的心里。后來學校又組織看過《賣花姑娘》,再大一點就是南斯拉夫的《橋》,日本的《追捕》,印度的《大篷車》,一個個悲歡離合的故事,引我走向了一個宏大的世界。十四歲的時候,我一個人來到雙峰一中讀書,村里偶有人上街就會來看我,帶點家里的紅薯片蘿卜干壇子菜等,止住了我的饑餓和想家的念頭。印象最深的是有次干爺?shù)拇笈鲇喔?,到蚊子山生豬公司送了自家喂的豬,請我到工農飯店到吃了人生第一次大餐,他點了炒豬肝、辣椒炒油渣子等五個菜,三缽飯,應該是二塊三毛錢,菜沒上全,我個子小,爬上四方桌前的椿凳,頭也不抬就連干兩缽,余哥看我這樣,嘆了口氣余,把剩下的半缽飯也給了我,他說他去門外看看他的雞公車還在不,我是風卷殘云連湯帶水子恨不得把桌子也干掉。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,我全沒注意他的表情和感覺??上У氖遣痪煤笏化偣芬Я巳ナ溃闪宋乙簧耐?,一生無以回報了。經余哥回去一講,我的鄰居細公公在煤礦挖煤,有次路過城里也在工農飯店旁的小店子請我吃了缽飯。
現(xiàn)在的孩子無法理解子那時我們的成長,我在鄉(xiāng)里鄉(xiāng)親的抬舉和支持讀完高中,高考完后,我有幸作為應屆時高中畢業(yè)生考中大學??射浫⊥ㄖ獣鴣砹?,我身無分文,連路費也沒有,親戚朋友送我些雞蛋,我和娘悄悄拿到城里5分錢一個賣掉,籌作盤纏。這時,我當工人退休多年的外公拉著我,天不亮從鄉(xiāng)下走到工農坪,在百貨大樓買了日常用品和一身紅色的運動衣,一共十七塊五角錢,這在當時可是一筆大錢,快有一個學徒的月工資了。我清晰記得付錢時的場景:在燈光照著的幾根鐵絲上梭來梭去上、夾著支付票證的小鐵夾子下,在人來人往的玻璃柜臺,外公把褲頭上的繩子解了,把鞋脫了,他沒有襪子,和現(xiàn)在乘機過安檢一樣,他叮囑我看好身邊,然后小心翼翼從褲腿里掏出長長的白裹腳布,再從裹腳布里掏出一大堆元角分的紙票,放到柜臺上一張一張數(shù),數(shù)了好長的時間,漂亮的服務員一臉的嫌棄,那場景成了我腦海里永生無法抹去的一幅畫。
我在努力尋找工農坪附近的十二中,之所以要找,不僅是我高考的考場設在那里,中間也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事:高考前我病了,總是高燒不退,老師給我家發(fā)了電報,那時正是“雙搶”了,鄉(xiāng)郵遞員干農活去了,沒有接電報,事后我父親和他干了一架。一中和十二中一個城東一個城西,有七八里地,要經工農坪,我的班主任謝立凡老師負責照顧和護送。七月驕陽似火,老師推著單車,我坐在車架上,他只叫我小心,全不顧自己身上的大汗。當時他也四十多了,母親生病也要照顧,他就蒸兩份肉餅,給我和她娘一人一份,他幾歲的兒子想吃被他斥退……我們的校醫(yī)同學們都叫他彭醫(yī)生,他每天守著我打吊針。我的校長、雙峰有名的教育家曾彩初已近六十,從學生宿舍看我出門后直搖頭的身影仿佛如昨。這些故事我從沒忘記,也不敢忘記,每每回想,淚水總打濕雙眼生。此時此刻,我真想大哭一場,但我只是抹了一下掛在眼角的淚。
夕陽下的寂寞老街最宜懷舊,斷墻舊瓦上曬著的故事熠熠生輝。走在這沒幾個人的老街,工農坪像個年久失修的天井,長長的街弄更像母親剪去的長辮,晚風吹著我和工農坪的殘發(fā),什么時候起,人坪諸老,我們一下進入暮色。進出城時我和娘都要途經犁頭咀,當年離城五里的地方現(xiàn)在是城邊,偌大的文化廣場彰顯著耕讀之鄉(xiāng)的魅力,高樓大廈林立,展示著現(xiàn)代城市的風采,新城擴大了不知多少倍,處處都是那時的工農坪。時光更替,城有新有舊,何況人呢?回程時,我趁娘高興,勸她莫想那根長辮了。有些陳年舊事,就讓它靜靜地躺在記憶的長河中吧,流淌在血液中的記憶時刻還會帶給我們溫暖。
責編:廖慧文
一審:廖慧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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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: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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