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 2025-05-14 18:02:05
文丨義氣
在湘南邊陲的煙火巷陌里,人們總愛用動詞為美食封緘。譬如那碗浮著米花與蔥末的油茶,非得用“打”字方能道盡選材烹煮的功夫;而說起桃川鎮(zhèn)的涼粉,則必得用“敲”字才能叩開其中的玄機——瓷勺輕擊陶碟的脆響里,竟蘊藏著一方水土的呼吸與心跳。
五一期間,我們一家回到闊別十六載的故鄉(xiāng)。老友們執(zhí)意邀我們驅(qū)車前往燕子山賞杜鵑花海,卻因車輛故障未能如愿。返程途中,屈姐掏出手帕擦去車窗上的水汽:“走,帶你們?nèi)ヌ掖ㄇ猛霙龇劢饨鈵灐!鄙斤L(fēng)卷著香柚花的碎瓣掠過鬢角,恍惚間竟劃過一絲紅糖水的甜膩。
桃川鎮(zhèn)蟄伏在都龐嶺與萌渚嶺的臂彎里,恰似橫臥在長江與珠江兩大水系的界碑之上。鎮(zhèn)北的瀟水朝北匯入湘江支流,鎮(zhèn)南的桃河卻扭著腰肢往南奔去,清波在此處裂帛分袂——北去的成了長江的毛細(xì)血管,南行的卻化作珠江的銀項圈。這方被群山沃土養(yǎng)得出香芋如紫玉元寶,育得成香姜似珊瑚嫩芽,連掛在竹匾里的灰水粑粑都沁著草木灰的沉香。但最勾人魂魄的,還是分水嶺兩側(cè)的造化之功:瀟水水系的涼粉籽多生澀,獨獨桃河滋養(yǎng)的涼粉果籽粒渾圓,芬香清甜,非得用南向古井里的活水,方能揉搓出月光色的瓊脂。
屈姐的小車拐進鎮(zhèn)街時,日頭正斜斜地焙著騎樓斑駁的浮雕。打銀鋪的鏨子鑿著銀鐲,竹器行的篾刀劈開青竹,油茶攤的木杵撞擊陶缽,市井的聲響在青石板上流淌成河。黃記涼粉的藍(lán)漆招牌蜷縮在剃頭鋪與雜貨店之間,"涼"字被經(jīng)年的糖水漬腌成了琥珀色,檐角鐵皮風(fēng)鈴的叮咚聲里,忽地撞出一片瓷勺敲擊的脆響。
七八張折疊桌在苦楝樹下支開茶局。穿校服的少年以勺擊碟如撫琴,戴草帽的老農(nóng)敲得碟沿火星四濺,穿西裝的中年男人捏著瓷勺猶豫不前。老板娘系著靛青圍裙立在冰柜前,鐵勺挖涼粉的架勢像在礦井采玉,冰柜嗡嗡的震動聲中,她男人蹲在石檻上搓布包里的涼粉籽,粗布裹著的籽粒在搪瓷盆里“咯吱”呻吟,白漿順著指縫滴落時,濺起的水花里蕩漾出一彎彎半透明的月亮。
“黃師傅搓籽要數(shù)夠五百數(shù)。”屈姐從冰柜頂摸出泡姜壇子,酸辣氣驚醒了蜷在糖水桶邊的虎斑貓。簌簌聲自天井傳來,老板娘正搖著轆轤從老井汲水。麻繩勒進井臺石階的凹痕——光緒年的磨損、五八年的刮痕、九八洪水的蝕跡——都隨著井水注入陶缸,凝成涼粉的魂魄。那口二十米深的井,是鎮(zhèn)子埋在地下的另一條桃河。
黃師傅亮出祖?zhèn)鞯恼聊敬臧?,槽道里的漿垢結(jié)成琥珀色的痂。他攤開手掌,那些被涼粉籽磨出的紋路,竟與井臺青石的裂紋如出一轍。井水浸潤的籽粒在木紋間翻滾,白漿汩汩漫過時光的年輪。冰柜里的涼玉被刀刃起落的寒氣驚醒,碎成顫巍巍的月牙,澆上紅糖水便洇出毛細(xì)血管般的琥珀紋。屈姐將瓷勺倒轉(zhuǎn):“涼粉要敲,才能吃出她的靈魂,敲出《劉海棠》的調(diào)子,甜味才鉆得透徹。”
叮當(dāng),叮當(dāng),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…… 一塊塊晶瑩剔透的涼粉和著紅糖水飛花濺玉,細(xì)細(xì)碎碎的敲打,把陽光和空氣敲進每一片細(xì)小的涼粉中,把光陰和歲月敲打在涼粉的間隙里。或清脆,或激越,或混濁,或幼嫩,或青春,或深沉,一聲聲,一片片,潛入你的耳,嗆入你的嘴,沁入你的心,或慢,或快,一陣陣,一曲曲,似鼓聲,似鐃聲,似歌聲,把閑暇,把熱情,把傷感,舉勺敲碟間便散落在一碟碟涼粉里。
少年的青花瓷勺率先叩響碟沿,碎玉聲驚飛了糖水桶上的蜜蜂。民工把瓷使得像瓦刀,汗珠順著曬皴的脖頸滾進糖水碗。斜對角情侶合敲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,銀鐲與瓷勺的應(yīng)和比情話更纏綿。穿旗袍的阿婆顫巍巍示范不同韻律:“急敲出鮮,緩敲出甜,不急不緩敲出情?!弊罱^的是黃師傅擺出五只粗陶碟,抄起兩柄纏紅繩的瓷勺敲出瑤族《長鼓舞》的節(jié)奏,叮當(dāng)聲撞上騎樓斑駁的灰磚,霎時抖落出穿陰丹士林褂子的婦人、挑涼粉擔(dān)的貨郎、握瓷勺敲碟的赤腳娃——不知是舊歲的幽靈,還是聲波刻在磚縫里的拓片。
桃川手搓涼粉,用吃來表達太過于庸俗,用喝字表達又太過于高雅,雅俗之間用一個“唆”字表達,恰如其分,既符合桃川土話的雅致,又體現(xiàn)了桃川人民的熱情,一唆即入,一口口,一勺勺,一絲絲,綿綿不斷,絲絲緊扣,入口,入喉,入胃,入心,清涼,甘甜,絲滑,唇齒之間,舌尖之上,脾胃里面,眉頭面頰,爽口,潤喉,舒心,展眉,五月的一絲悶熱,梅雨的一片陰霾,唆一口涼粉便隨風(fēng)而去,無影無蹤………
“嗤,嗤,呼嚕,呼?!辈煌娜怂魶龇鄣姆绞叫纬闪艘环瑒e樣的風(fēng)景。穿破洞褲的潮男躬身長吸,涼粉滑過喉嚨如吞了枚薄荷味的月亮?,幖野⒚眯】趪б龇圻呇?,垂睫時睫毛沾著糖珠。農(nóng)民伯伯仰脖吞盡涼粉,舌頭卷走杯壁最后一滴糖霜,像要澆滅二十年的奔波?;?。桂C牌照的旅游大巴吐出一隊攝影老槍,長鏡頭對準(zhǔn)黃師傅的搓板:“這木紋比族譜還老哩?!彼臧迳系闹础@木頭挺過大煉鋼鐵時拆井臺的斧頭,挨過九八洪水的泥漿,躺在奶茶店料理包快遞盒里三個月,終究還是被退了回來。
日頭西斜時,中學(xué)生敲著《孤勇者》節(jié)拍,包工頭應(yīng)和《澧水號子》,銀發(fā)阿婆竟敲出一段《馬桑樹兒搭燈臺》。忽然有人起頭哼瑤族哭嫁歌,滿街叮當(dāng)聲霎時化作瀟水浪濤。那頂藍(lán)漆招牌在暮色中愈發(fā)黯淡,卻像塊磁石,吸住四散的喧囂。
臨行前,老板娘正往陶缸里封存新曬的涼粉籽。分水嶺的云霧漫過天井,籽粒的裂縫里晃動著去年桃河汛期的漲痕。屈姐將保溫杯灌滿涼粉:"給縣城的老陳捎點念想。"小車駛過曬場時,成排竹匾里的黑籽粒正吸收最后幾縷陽光——這些被長江水汽吹拂過、被珠江水脈浸潤過的精靈,此刻正在篩孔里編織經(jīng)緯。
香柚花細(xì)細(xì)簌簌飄落在車窗上,白茫茫一片似不會融化的雪花。保溫杯在背包里輕輕晃蕩,每一次顛簸都在延續(xù)未盡的敲擊節(jié)拍。我知曉這涼粉離了桃川古井便會魂飛魄散,可那些揉搓的掌溫、敲擊的脆響、唆食的酣暢,卻像老屋梁柱間的燕子呢喃,總會在某個蟬鳴聒噪的午后,突然從記憶深處翻飛而起。十六載離鄉(xiāng)路,原是不經(jīng)意的一瞬間,就會重新觸到故土最本真的經(jīng)絡(luò)——那種用五百次搓揉、三千下敲擊、半輩子守候淬煉出的,永不脆裂的鄉(xiāng)音。
責(zé)編:廖慧文
一審:廖慧文
二審:周月桂
三審:楊又華
來源: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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