鄧江祁 《書屋》 2025-05-13 16:57:22
蔡鍔(左)與唐才常(右)
文/鄧江祁
相遇在時務學堂
唐才常(1867—1900),字黻丞,后改佛塵,湖南瀏陽人。1886年,應童子試,以縣、府、道三試第一名入泮,隨后入長沙岳麓書院肄業(yè),兼在校經書院附課。1891年冬,應四川學政瞿鴻禨之聘赴成都,任四川學署閱卷兼教讀。1894年春,考入武昌兩湖書院。1896年,返長沙,與當時士紳及知識界聯絡。1897年,康有為、梁啟超等發(fā)動的維新變法運動蓬勃興起,唐才常與譚嗣同等在湖南積極響應,任《湘學報》總撰述,并在瀏陽創(chuàng)辦算學館、群萌學會,大聲疾呼變法圖強,宣傳西方社會政治學說和自然科學,從而成為南方維新變法的重要人物。
1897年11月,蔡鍔從兩千多考生中脫穎而出,以第二名的成績考入湖南時務學堂頭班學習。在這所新式學堂,中文總教習梁啟超“借公羊、孟子發(fā)揮民權之政治論”,向學生大力宣揚孔子改制學說和“三世”說,鼓吹變法維新。梁啟超因病離湘后,繼任中文總教習的唐才?!叭找酝醮?、黃梨洲、顧亭林之言論,啟迪后進。又勖勉諸生,熟讀《黃書》《噩夢》《明夷待訪錄》《日知錄》等書,時共研習,發(fā)揮民主民權之說而引申其緒,以啟發(fā)思想,為革命之先導”;“所言皆當時一派之民權論,又多言清代故實,臚舉失政,盛倡革命”。唐才常等人還秘密摘印具有反清思想的“《明夷待訪錄》《揚州十日記》等數萬冊,秘密散布”于學堂內外。
經過梁啟超、譚嗣同、唐才常等維新思想家的啟發(fā)和教導,蔡鍔在學業(yè)上進步很快,“每月月考,皆居前列。英氣蓬勃,同學皆敬慕之”。1898年3月,根據規(guī)定,時務學堂對頭班學生進行了考核。經綜合評定,蔡鍔被確定為中學內課生(即享受全部官費待遇的學生)。4月,湖南學政徐仁鑄親自到學堂抽考寶慶籍學生,蔡鍔以優(yōu)異成績獲一等第三名。6月中旬,經考核,蔡鍔又被補為西文留課生(即中學內課生兼習西文的學生)。不久,陳寶箴考選出洋學生,應考五千人,蔡鍔又以第二名入選。在學業(yè)進步的同時,蔡鍔接受了維新變法理論的洗禮,開始認識到“我們求學,是為了探孔教之精蘊,以匡濟時艱”。在努力學習維新變法理論的同時,蔡鍔還注意聯系實際,關心時政,“談到當前政治敗壞,聲情激越,決心貢獻自己一切力量,以挽救國難”。
對于蔡鍔等學生的進步,唐才常感到由衷的高興,對未來充滿了希望。他說:“近來湘省設立時務學堂,于科目分,另辟畦町,初非有利祿之驅,勢力之迫,而報考者幾二千人,凡世家子弟,盡洗從前恥談時務之錮習,而雍雍彬彬,同我太平……誠使國家各立專科以為之鵠,而十余年間,不收日本、暹邏之效者,甘坐妄言之罪?!?/span>
隨著維新變法運動興起,唐才常、譚嗣同等人又創(chuàng)辦《湘報》,由唐才常擔任總撰述,積極宣傳“愛國之理”“救亡之法”。年僅十六歲的蔡鍔不僅十分愛讀《湘報》文章,而且還在《湘報》上發(fā)表《〈后漢書·黨錮傳〉書后》和《秦始皇功罪論》兩篇讀史札記。
在前文中,蔡鍔認為,封建專制統治是造成中國落后衰弱的根本原因,封建統治者對人民的自由和權利“靡不出死力以剝之”,致使像古代“片語而復汶陽之田”的曹沫那樣的心俠和“四十不動心”的孟子那樣的氣俠,“至今其種無一存也,以致外人欺伺”,造成“無面不禍,無地不禍,無日不禍”的悲慘局面。尤其是對于清政府在初挫于英、再挫于法、三挫于日以致面臨國破、種滅、教亡的空前危機之時,仍然“不知振”。蔡鍔深感憤怒,認為中國若不幡然猛省,變法圖強,“再閱百年,則黃種成豕馬,成木石,聽人舞弄而不知矣”。蔡鍔認為,“今之計也,四萬萬人不足恃,足恃者自一人而已”,希望光緒皇帝能像德國的俾斯麥和美國的華盛頓那樣,帶領四萬萬同胞,戰(zhàn)勝列強,成就獨立統一大業(yè)。同時,他還呼吁人們“心不死,氣不銷”,團結起來,組成“心黨”和“氣黨”,以保教、保種、保國。
在后文中,蔡鍔認為:“千古之罪,未有一人成之者;千古之功,未有一人樹之者。”這就是說,一人的事業(yè)成功抑或失敗,除了個人的主觀因素和努力之外,還要受外在客觀因素影響。在以中國歷史上正反兩方面的例子對此加以論證之后,蔡鍔指出,秦始皇所以功不成功,罪不成罪,都是因為“被臣下之錮蔽”,以致“不獲已之勢成之也”。因此,他呼吁當道者要借鑒秦始皇等歷代人物的經驗教訓,“師之當師其所以興,革之當革其所以亡”,“聽言不可不慎也,用人不可不慎也”。
除了辦學、辦報,湖南維新派還辦會。1898年4月,唐才常與畢永年在長沙創(chuàng)辦了中國第一個國際法學術團體——公法學會。唐才常在《湘報》上發(fā)表《公法學會敘》一文,號召國人講求國際法學,以收回中國自主之權。萬國公法也被列為時務學堂課程之一,蔡鍔因而初步接觸到國際法的一些基本知識,這也引起了他對國際法的重視。1902年,蔡鍔編譯的《國際公法志》出版,趙必振在為此書所作的“序”中,回顧了國際法傳入中國的歷史,回憶了唐才常、畢永年當年創(chuàng)辦公法學會的情況,指出蔡鍔編譯的此書是“步唐先生之芳軌”。
在時務學堂,經過梁啟超、譚嗣同、唐才常等老師的言傳身教,蔡鍔最終完成了由封建守舊思想向維新變法思想的轉變。
1898年6月11日,光緒下“明定國是”詔書,宣布變法。為了推行變法,光緒先后召見康有為、梁啟超、譚嗣同、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等著名維新人物,并陸續(xù)授予官職。康有為被授總理衙門章京上行走,有專折奏事的特殊權利;梁啟超被賞六品銜,專辦京師大學堂譯書局事務;譚嗣同、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則被授四品卿銜,擔任軍機處章京,批閱官吏遞上的奏折,起草詔書。譚嗣同還向光緒皇帝推薦了唐才常,經其同意后致電長沙的唐才常,約其赴京共襄機要。唐才常得電后立即就途,出洞庭湖北上,期待著在京師大展身手。
相別于湖北漢口
然而,天有不測風云。1898年9月21日凌晨,慈禧太后發(fā)動政變,軟禁光緒皇帝于中南海的瀛臺,維新志士頓成階下之囚。康有為、梁啟超分別在英人和日人的保護下迅速逃往日本。譚嗣同、康廣仁、楊深秀、劉光第、楊銳、林旭等人則于9月28日在菜市口被害。
一路北上的唐才常行至漢口就得到慈禧發(fā)動政變、譚嗣同等被殺的噩耗,悲憤至極,椎心泣血,寫下一副挽譚嗣同聯:“與我公別幾時許,忽警電飛來,忍不攜二十年刎頸交,同赴泉臺,漫贏將去楚孤臣,簫聲嗚咽;近至尊剛十余日,被群陰構死,甘永拋四百兆為奴種,長埋地獄,只留得扶桑三杰,劍氣摩空?!毖晷蕊L,唐才常無力回天,遂折回湖南經上海逃往日本,以待時機。
變法失敗后,時務學堂被撤銷,師生皆離散。蔡鍔、唐才質、范源濂等十多人前往武昌兩湖書院求學,因系時務學堂舊生被拒。他們只得前往上海,于1899年6月投考南洋公學,并以優(yōu)秀的成績被錄取,只待暑假后入學。
逃到日本的梁啟超、唐才常得知蔡鍔等人的情況后,喜出望外,即致函相召,唐才常還托人帶去川資。蔡鍔等人遂于8月東渡日本。到日本后,蔡鍔即進入梁啟超任校長的東京高等大同學校學習。在校內,梁啟超“多采用英法名儒之自由、平等、天賦人權諸學說”,并與學生討論“冒險”“進化”“自由”“權利”“平等”等問題。在梁啟超教導下,蔡鍔受到了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熏陶,“由是高談革命,各以盧騷、福祿特爾、丹頓、羅伯斯比爾、華盛頓相期許”。
梁啟超專心辦學,唐才常則謀劃復仇。1899年秋,唐才常由畢永年引見,于橫濱會見孫中山,商討湘鄂及長江起兵計劃,甚為周詳,得到孫中山的認可。關于兩派合作問題,孫中山亦慨然許諾。唐才常遂與孫中山訂約。同時,唐才常與康有為時通聲氣,共圖起義。隨后,唐才常與康有為、梁啟超等人商定,康、梁負責向海外華僑募集餉糈,唐才常等人回國鼓動各省會黨和新軍發(fā)難。唐才常與林圭、吳祿貞、傅慈祥等人啟程回國前,梁啟超、沈翔云等在紅葉館為他們舉行餞別會,特邀孫中山、陳少白及日本友人宮崎滔天、平山周等陪宴。
同年冬,唐才常回到上海,創(chuàng)辦正氣會,以聯絡愛國正氣之仁人君子,共圖救國方略。1900年春,唐才常在上海與各地同志積極聯系,策劃依靠長江中下游地區(qū)的會黨組織和新軍中下級軍官及士兵發(fā)動起義。5月,唐才常決定改正氣會為自立會。7月26日,唐才常邀集社會名流和會黨首領在上海張園召開“國會”,以保國保種為號召,成立“中國議會”,推容閎為會長,嚴復為副會長,唐才常自任總干事,林圭、沈藎、狄葆賢為干事。8月2日,唐才常組成自立軍,自任總督辦,下設七軍,其中總會親軍和先鋒營在武漢,由唐才常親自指揮。參與起義的武裝力量發(fā)展十分迅猛,人數達十萬人之多。唐才常等人于是決定于8月9日在漢口發(fā)動起義,湘、鄂、皖各地五路兵馬同時響應。
唐才常組織自立軍起義時,東京大同學校的學生林圭、秦力山、蔡鐘浩、田邦璇、李炳寰等人積極參與。蔡鍔見同學們紛紛參加,也要求回國參加起義。而唐才常考慮他的年齡尚小,不想讓他過早卷入,因而沒有同意。到8月9日即原定起義日時,由于康、梁等人允諾的匯款遲遲未到,自立軍糧餉無著,唐才常等人只得將起義日期延后。然而安徽大通自立軍未得通知,秦力山、吳祿貞等人按原定計劃于9日準時起義,一舉轟毀大通鹽局,占領大通縣城。兩江總督劉坤一、安徽巡撫王之春聞訊急調湖北、安徽兩省清軍全力進剿,另派三艘兵輪駛入大通江面進行堵截。大通自立軍起義終因兵力不敵,于11日失敗。
就在大通自立軍發(fā)動起義的當天,唐才常從上海溯江西上,抵漢口指揮起義,但因餉械延誤,起義時間一拖再拖。此時大通起義失利的消息傳來,湖北清軍又蠢蠢欲動。唐才常、林圭等人決定破釜沉舟,于22日在漢口起義,湘、鄂各地同時并舉。
蔡鍔在同學既行之后,心不自安,旋亦毅然變計,只身回滬轉漢,參與武漢起義。唐才常見蔡鍔意志如此堅定,不忍拒絕。漢口起義前,唐才常派給蔡鍔一個任務,讓他去給剛調至武漢的威字營新軍統領黃忠浩送信,請其在自立軍起事后,率威字營新軍響應。
蔡鍔領命即前往黃忠浩營送信,但黃忠浩看信后認為唐才常要在清廷設有重兵的武漢起事,準備又不充分,成功的可能性不大,因而并不認可唐才常的計劃,但對蔡鍔十分有好感,硬把蔡鍔留在營中,商論數日,未即遣行。
蔡鍔離開唐才常不久,起義事泄。湖廣總督張之洞于21日晚下令清軍包圍唐才常、林圭在前花樓街寶順里4號的住所和設在漢口英租界內李慎德堂的自立軍總部,并于次日清晨逮捕了唐才常、林圭等三十多人。23日清晨,唐才常、林圭、傅慈祥等二十余人在武昌紫陽湖畔英勇就義。蔡鍔做夢也沒想到,從唐才常那里接受任務的一別竟成師生二人的永別。
黃忠浩得知唐才常等人被捕就義的噩耗后,為蔡鍔覓得一艘洋商貨輪,并派幾個親信兵弁,喬裝改扮,護送他去滬,再逃往日本。
這次起義的失敗和師友的殉難,給蔡鍔以強烈的刺激。抵日后,蔡鍔以奮翮生的筆名在《清議報》上發(fā)表《雜感十首》。第二首曰:“前后譚唐殉公義,國民終古哭瀏陽。湖湘人杰銷沈未?敢諭吾華尚足匡。”第十首曰:“而今國士盡書生,肩荷乾坤祖宋臣。流血救民吾輩事,千秋肝膽自輪菌。”在沉痛追思死難師友的同時,蔡鍔表現了強烈的反清革命情緒,表達了繼承譚嗣同、唐才常的遺志,“流血救民”,匡救中華,為國為民貢獻自己一切的遠大抱負和堅強決心。
經過自立軍起義血與火的洗禮和深刻的反思,蔡鍔認識到,“今日而言救國,拿槍桿比拿筆桿子更重要”,遂不顧身體瘦弱單薄,投筆從戎,改學軍事,并將原名艮寅改為鍔,取其“砥礪鋒鍔,重新做起”之意。1901年12月,經梁啟超多方設法,蔡鍔終于邁進了成城學校的大門,如愿以償開始了軍事學習生活。
奔走于闡揚先烈
參加自立軍起義,是蔡鍔第一次接觸武裝斗爭,事雖不成,卻令蔡鍔終生難忘,促使他勇敢地走上了鐵血救國救民之路。1904年10月,蔡鍔由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(yè)即回國,先后在江西、湖南、廣西、云南等地從事新軍編練和軍事教育工作,暗中蓄意反清革命。1911年10月,武昌起義爆發(fā),時任云南陸軍三十七協協統的蔡鍔率部在昆明響應,發(fā)動“重九起義”,一舉推翻了清政府在云南的封建專制統治,并被推為云南軍政府都督。
民國成立后,作為自立軍起義的幸存者,蔡鍔并沒有忘記唐才常等死難的師友,以“闡揚先烈,后死之責”為己任,積極奔走呼號。
1912年8月,蔡鍔應當年自立軍常德左軍首領、時任粵漢鐵路總公所岳(州)永(州)段總辦陳猶龍之請,致電湖北、湖南、廣東三省都督,建議“于諸烈士就義地方,建設專祠,于原籍入祀忠烈,并酌予撫恤諸烈士后裔,入各官立或公立學校,一律免費”,“其長沙就義之汪葆初、李森之、何來保、汪堯臣、蔡鐘浩、李蓮航、唐才中、李星階、舒菩生諸烈士,亦應一并闡揚”,并“請聯名電陳中央”。1913年9月,陳猶龍又致電蔡鍔:“本年陰歷七月二十八日,為諸烈士武漢紫陽湖就義之日。應如何闡揚盛烈,即祈公酌?!辈体娂磸碗娫唬骸皵M辦法如下:(一)諸烈士就義地方,建設專祠,并于原籍入祀忠烈。(一)酌予撫恤。(一)烈士后裔,入各官立或公立學校,一律免費。已電約各省都督聯名共陳中央,以彰往哲,而垂紀念?!?/span>
1914年2月,段芝貴新署湖北都督,蔡鍔又約同熊希齡、梁啟超等及時致電曰:“庚子武漢之役,唐才常、林圭等烈士首先倡義,正命紫陽,其功固未可沒,其事實屬可憫?,F聞遺骸尚留鄂土,久恐委沒于荒蔓之中,致無以闡潛德而發(fā)幽光,同仁等擬為之修墓豎碑,以志不忘?!辈⒔ㄗh于武昌紫陽湖建立紀念碑二座,于武昌洪山義園建筑公墓一座,并刊碑豎表。
蔡鍔等人不斷的呼吁,逐步得到了回應。孫中山1912年4月應黎元洪之邀赴武漢訪問時,建議為唐才常等修建烈士陵園。同年11月,湘督譚延闿派員赴鄂調查諸烈士遺骸,陸續(xù)發(fā)現唐才常等烈士遺骸。湖北省軍政府遂將這些烈士遺骸合葬于洪山東北麓,立“鐵血精神庚子之墓”石碑及紀念亭等,建立烈士陵園。之后,烈士陵園不斷擴建。1929年擴建陵園墓道和石坊;1935年增修烈士紀念堂,刻載自立軍起義始末于其上,另于珞珈山建烈士祠。1937年又建成“庚子武昌殉難烈士公墓”,并于3月12日舉行了公葬典禮。新中國成立后,庚子烈士墓于1956年被定為湖北省級文物保護單位。對于這些,蔡鍔英靈有知,自當含笑九泉。
責編:羅嘉凌
一審:黃帝子
二審:蘇露鋒
三審:范彬
來源:《書屋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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