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晨 《書屋》 2025-05-06 15:44:06
曾國藩故居富厚堂藏書樓一角
文/沈晨
1949年秋,剛剛破曉的湘江渡口三只白帆船緩緩靠岸,船是安化藍田鎮(zhèn)(今屬湖南省漣源市)來的,行駛了一天一夜。船工從艙面上扯下印花藍布,里面整整齊齊堆放著四百多箱書,都用防水牛皮紙小心翼翼地裹著。從船上下來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,他環(huán)顧了一遍熙熙攘攘的渡口,又望向遠處岳麓山上的湖南大學,眼中帶著熱切,他要將五十年積聚的八萬冊書全部捐獻給湖南大學圖書館。
這位老人叫陳浴新(又名陳裕新),1890年10月生(清光緒十六年庚寅)。“浴新”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,意為受浴時代,感知新變。陳浴新的父親陳吉昂是個讀書人,南來北往做些小生意,常懷一腔報國熱血。他曾作七律一首,其中“六十華年定主張,高談國富與民強”兩句,表達了自己對時事的關注。陳浴新受父親感召,自幼喜好結識革命黨人。他十三歲時和同鄉(xiāng)李燮和交往,兩人暢談志向,共讀了《警世鐘》《猛回頭》等愛國著作。陳浴新母親亦是思想開放進步的“女中豪杰”,即使家境貧寒,也一直支持兩個兒子讀書報國。正是受父母的啟蒙,陳浴新小時候在鄉(xiāng)塾課詩書兼習武,少年走出小鎮(zhèn)到北京陸軍部講武堂求學。后擔任湖南第四路軍總指揮部教導大隊副教育長,一直致力于反清討袁和國民革命。
陳浴新對書有著特殊的情感。從年少求學到在外領兵,他總會隨身攜帶一本書,每晚在豆油燈下默默翻看。南征北戰(zhàn)、戎馬四方的生活,唯有這昏黃燈光下的文字能讓他內心安定?!罢f劍談兵聲淚下,太平盛世此權輿。儒生報國無長物,一寸丹忱一卷書。”陳浴新畢生所求不過兩個:一為太平盛世,二為藏書一卷。
讀到《曾國藩全集》中“建軍思想核心是‘忠義’,忠信二字,為行軍之本”一句,陳浴新感慨良多,根據(jù)自身經歷和所學,結合湘軍的建軍思想,撰寫了《統(tǒng)御要義》一書:為將之本,要用“智”去立本,通古知今;用“勇”去踐行,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。正是得益于他的倡導,他任福建警備司令期間,福建軍隊尚學風氣盛行。福建一些藏書家聞之,仰慕高義,紛紛將自己收藏的珍本善本贈予陳浴新,囑其妥善保存。他在福建收購、獲贈古籍圖書共四萬余冊,后將這些圖書分裝四百余箱,用軍車押送回藍田老家,不幸途中突遇日軍,損失過半。陳浴新聽聞此事默然良久,道:“亂世之中,連書都沒有安身之處,文化如何傳承?”
新中國成立后,陳浴新回拒了軍務工作的調動,全身心投入湖南文化保護工作中。他擔任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時,尤為重視湖湘文化的傳承和古籍圖書的保護整理工作。在湖南土地改革時期,一些高墻深院內的藏書因無人管理,常有人以各種理由進入私家書樓“渾水摸魚”,偷走手稿、書畫等。更有甚者將古籍打包偷走,當作廢品賣給造紙廠和廢品倉庫等。陳浴新了解情況后立刻采取行動,他和當時的一些文管會領導在這些地方設立收購點,派人日夜蹲守造紙廠,對造紙原料進行識別,盡力拯救一些珍貴典籍。陳浴新在梳理湖南省內私家藏書樓資料時,忽然想到位于湘鄉(xiāng)的曾國藩富厚堂藏書樓。由于連年戰(zhàn)亂,曾氏后裔相繼外出,幾十年來,富厚堂無主人居住,只有王子陵和王席珍父女受托管理。1949年,藏書樓收歸當?shù)厝嗣裾獯妫珗D書數(shù)量龐大,保護設施欠缺。為了盡力保護古籍,陳浴新立即向上級請示,希望主持接收富厚堂藏書。
1950年10月,經過一些曲折,陳浴新正式著手接收富厚堂藏書。藏書接收共分為兩次:第一次是在寒冬臘月,陳浴新率先前往湘鄉(xiāng)荷葉塘調查情況,先取回了部分文物,將其余書籍存好檔案,會同當?shù)厝嗣裾獯?,囑其妥善保管。第二次接收是?954年5月,因經費和人手不足,陳浴新派遣尹天祜前往湘鄉(xiāng)接收曾國藩藏書。山遠路遙,尹天祜一人走水路督運,二百擔書籍再加上船工,把小船裝得滿滿的。江上風浪又大,小船搖晃得厲害,站不穩(wěn),甚至也坐不穩(wěn)。尹天祜就用繩子把身體拴在桅桿上,以免被晃到江里去。顛簸了一夜一天后,終于將兩艘船的藏書安然無恙地運抵長沙。
在清點接收的珍本時,陳浴新發(fā)現(xiàn)在《曾文正公全集》底稿、明版閔刻《莊子》、魏源《圣武記》、梅伯言《柏觀山房文集》和仿元版胡刻《資治通鑒》上都留有曾國藩的眉批。除此之外,還有曾國藩摹刻船山先生著作《船山遺書》,陳浴新特意取來其他刻本與之進行對勘,細致記錄了文意相同但字句增損改易的地方。在完成考證后,陳浴新深感船山先生治學的嚴謹。在整理太平天國的文件《偽官執(zhí)照》《偽官清冊》時,他發(fā)現(xiàn)清冊上面列載了大批太平天國官將職銜姓名。由于此冊在繕寫時有個別錯字,上面粘有小塊紙片用于更正。而這些小紙片又因年代久遠脫落下來,散夾于書頁之中。陳浴新為了日后研究太平天國歷史者有稽校標準,便和尹天祜對其進行修整。他們先根據(jù)紙張顏色和內容對僅有幾毫米寬的紙片進行辨識,用鑷子夾住細小的紙片,用毛筆尖均勻地刷上漿糊后,小心翼翼地貼在古籍的殘破處,將它們逐一復原。
藏書在接收后又面臨安放的難題。因這批藏書數(shù)量過多,無地保存,文管會轉運了部分圖書暫存南岳??筛缓裉貌貢行]有標記,與各地圖書混在一起會造成圖書的散逸。為使其得到最大限度的保存并明確藏書的具體流散情況,在第一次接受曾國藩藏書時,陳浴新和陳粹勞兩人就對當時的富厚堂求闕齋藏書進行了清點,把所清點的藏書編成《曾富厚堂公記書目》一冊。因書目是由兩人輪流統(tǒng)計,所以存在至少兩種字體(一種行書,一種楷書)且兩種字體輪流反復出現(xiàn)?!对缓裉霉洉俊访堪腠撌?,著錄書名、冊數(shù),依《千字文》中文字為題號,每字下分四號。從“天”字至“場”字所著錄的內容與《求闕齋書目》排序差不多,其后面的“化、萬、草、木、被、此、蓋、方”等所著內容與《求闕齋書目》略有區(qū)別——其中曾國藩撰繪的書畫、中堂卷軸、對聯(lián)、手稿抄本及明清名人抄稿本較少,可能是接收時流失。全書大致按“經史子集”四部排列,偶爾會有排序混亂的情況出現(xiàn)。對比更早時期的《求闕齋書目》,陳浴新所接收的藏書在原有的圖書數(shù)目上減少了一千八百一十四冊,多是在政府接收藏書之前就流散出去的?!对缓裉霉洉俊烦蔀槠褡钔碛涊d湘鄉(xiāng)曾氏家族藏書樓藏書情況的目錄,具有重要價值。
陳浴新先生不僅藏書、護書、為后人整理書,也深愛著這些書,總想為古籍找到合適的安放位置。1949年,湖南和平解放后,為了支持新中國文化事業(yè),陳浴新將五十年積聚的圖書全部捐獻給湖南大學。1953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,湖南大學解散,在原有系科的基礎上成立湖南師范學院與中南土木建筑學院。原湖南大學所藏古籍善本及線裝圖書全部移交湖南師范學院保存。在湖南師范學院內,這些藏書被分別保存在圖書館古籍室、歷史文化學院和文學院資料室。陳浴新先生認為,雖在閩收集古籍歷盡艱辛,“現(xiàn)納于大麓,藏之名山,此快事亦幸事也”。2014年10月14日,陳浴新先生的兒子陳守寧和孫子還專門來到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,捐贈了《我的足跡和歷史的年輪》等文獻資料。
如今,在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古籍室內還存有陳浴新先生1949年捐贈的《曾文正公全集》(一百二十八冊,光緒二年(1876)秋傳忠書局刊)。古籍泛黃的紋路上承載著深邃與風塵。書中錯落的四個印章標示著這本書的輾轉:有“陳浴新印”、“邨南凐舍”印、“湖南大學圖書館藏書”印以及“湖南師范學院/圖書館/藏書印”。其中,“邨南”與“凐舍”四字,筆畫疏密得當,布局協(xié)調朗麗;“陳浴新印”仿漢白文,帶有皖派之風,刀法蒼勁渾樸。這兩方印章大概深得陳先生喜愛,在先生多處藏書中都有出現(xiàn)。而今,故人已逝,它們仍在講述著一個動人的故事:得此書,費辛苦,后之人,其鑒我……
戎馬書生陳浴新的“事功”在沙場,更在文化事業(yè)。他的古籍保護工作留存了湖湘文化的根脈,助推了湖南文化事業(yè)的建設。如今,在岳麓山下,一代代讀書人從中受惠,躬身圣賢典籍、講學瀟湘洙泗;于斯為盛,弦歌不輟。
責編:羅嘉凌
一審:黃帝子
二審:蘇露鋒
三審:范彬
來源:《書屋》
我要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