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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何國喜

晨光初綻時，我總愛坐在清溪江畔的青石上，看薄霧自水面升起。這水從何處來？是葉尖滾落的珍珠，還是巖縫沁出的淚滴？江水不言，只將謎語藏于粼粼波光之中，讓每個俯身掬水的人，都成了虔誠的求問者。

（一）林間清源

中都林場的黎明，總裹挾著松針與晨露的芬芳。清溪江在此處收斂了野性，化作一條溫婉的碧玉絲帶。撥開垂掛露珠的松枝，巖壁上萬千水痕正悄然編織著透明的蛛網(wǎng)。苔蘚是天然的凈水師，將每滴滲出的山泉濾得澄澈透亮。俯身貼近巖縫，水珠墜落在睫毛上的剎那，恍惚聽見大地深處傳來細(xì)碎的呢喃——那是暗河在巖脈間穿行的足音。

山間清泉。舒至誠 攝

林間的水源，是無數(shù)隱秘的生命律動。厚樸樹的闊葉承不住晨露的重量，水珠滾落時壓彎了蕨草纖細(xì)的腰肢；楠竹根須間滲出蛛網(wǎng)般的水痕，在腐葉鋪就的絨毯上蜿蜒游走。這些怯生生的細(xì)流跌跌撞撞地相聚，待穿過金錢松的濃蔭時，已匯成掌心寬的溪流。偶有錦雞掠過水面，尾羽掃起的微風(fēng)攪碎倒影，驚得石蛙自青石躍入深潭，蕩開一圈圈顫抖的漣漪。

正午的陽光穿透層層樹冠，將水面裁成細(xì)碎的金箔。站在厚樸樹蔭下的苔蘚旁，看水蜘蛛踩著光的碎片織網(wǎng)，銀絲垂落水面，牽起串串細(xì)小的漩渦，恍若江水正在書寫某種天賜的密碼。

（二）夏脈織雷

六月的清溪江，是一頭蘇醒的猛獸。暴雨初歇，萬千細(xì)流自巖縫、樹根、腐木間奔涌而出，在狹窄的河谷里匯聚成奔騰的怒濤。激流裹挾著斷枝與厚樸落花，在石灘上橫沖直撞，將磨盤大的卵石推得隆隆作響。

最壯觀的景象在苦舌洞前上演。江水行至千米斷崖處，忽而收束身軀，化作一道銀白的閃電。撞擊凸起巨巖的瞬間，迸濺的水霧在半空凝結(jié)成七彩飛虹；墜落的剎那，又撕扯成萬千咆哮的銀龍。轟鳴聲自深淵炸裂開來，震得崖壁上的樹木瑟瑟發(fā)抖，連馬尾松的針葉都綴滿了晶瑩的水珠。

炎炎夏日里，我總?cè)滩蛔⊥嗜バm，將雙足浸入清涼的江水中。水流溫柔地?fù)徇^腳踝，帶走一身暑氣。孩子們在淺灘嬉戲，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，歡笑聲隨著浪花跳躍。偶爾俯身掬一捧清泉，飲下時喉間盡是山林的清冽與甘甜。

暮色四合時，石蛙的鳴叫融入水吼。我蹲在遠(yuǎn)離激流的石橋上，看楠竹的倒影被急流扯成綠色的綢緞。忽然有厚樸的白色落花順流而下，在漩渦中飛旋，恰似江神拋擲的占卜銅錢。

（三）秋鏡藏鋒

十月霜降后，清溪江化作最澄澈的明鏡。水流瘦成三尺青鋒，貼著赭紅色的河床靜靜流淌。涉水而行時，金錢松的金黃、楓樹的赤紅、楠竹的翠綠，都在水底交織成流動的錦繡。偶有松果墜入江心，便攪碎滿江斑斕的油彩。

巖壁上鐫刻著水寫的年輪：青苔掩映著去歲的春汛，赭石烙印著千百年前的洪跡，最高處那道灰白印記，屬于遠(yuǎn)古那場劈山裂石的暴雨。山風(fēng)拂過水面，翻閱著無形的時間之書，將山花的余香編入新的篇章。

寒露時節(jié)的黎明，江面騰起蜿蜒的霧帶。錦雞的足跡消失在霧靄深處，總有新泉汩汩涌出，濕潤的泥土氣息中混合著杉樹與金錢松樹脂的清冷芬芳。

（四）冬脈潛行

臘月的清溪江披著冰紗，卻在林間暗藏暖意。千層巖背陰面懸掛著水晶簾幕，昨夜?jié)B出的山泉被寒風(fēng)雕琢成冰凌，其間封存著未及飄落的楓葉。以耳貼冰，聽見冰層下傳來清脆的叮咚聲，宛如春水正在地底譜寫著新的樂章。

雪地上印著細(xì)密的足跡，竹葉狀的印記消失在巖隙前——那是紅腹錦雞與畫眉鳥覓食的痕跡。忽然頓悟，這江水的源頭何止萬千：厚樸托不住的晨露，楠竹根滲出的清淚，乃至松針尖凝結(jié)的寒霜，都在奔赴那首永不停歇的生命之歌。

暮色中掬起一捧江水，松濤的震顫、暗河的脈動、崖壁的回響，都在掌心蕩漾。清溪江默然，只將萬千起源化作浪花，送往遠(yuǎn)方的海洋。而那片深藍(lán)的盡頭，或許正有另一滴水，帶著珊瑚與鹽的夢境，踏上回歸山泉的旅程。

責(zé)編：劉濤

一審：劉濤

二審：曹輝

三審：楊又華

來源：湖南日報·新湖南客戶端